不管我们愿不愿意,明天总会大踏步地过来。在今天的我们,甚至都能听到明天过来时厚实沉稳的脚步声。
对于明天,我们总是怀着矛盾的心情。
我们一边害怕明天的到来,怕一个一个的明天把我们湮没。一边却又不断地厌倦着今天,希望明天早些到来。
我们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寄托给明天。
譬如,我们在今天理不顺的千头万绪,即使用快刀也无法斩顺的事情,就希望在明天,能一丝一线地理出个自然,得到我们想要的结果。再譬如,我们的日子艰难了,就寄予明天会让我们越来越顺畅,越来越如意。
我们在今天里打拼、辛劳;在明天里希望、幸福。
这使我想起做小学教员的外婆。
外婆育有八个孩子,在那个年代,微薄的工资想要养活八个孩子,那简直是就像我们愿望一觉醒来生活就富足美好一样,不切实际。但是外婆从不退缩、从不畏惧。她总是把一切今日的艰难与苦恼都化在明天的希冀里。
她知道,明天她的孩子会长大,一个个随时光长大的孩子,都是天底下最能干的人,他们不但能养活自己,还能在相互的帮衬里,顺利地过着每一个明天。
外婆的白天在课堂上,重复着用每一个字,每一句话,每一个手势,每一道习题,给孩子们描绘明天。外婆给孩子们描绘的明天,就像我偶尔从母亲手里得到的一枚糖果,我欣喜若狂之余,就一个人躲在角落里,悄悄地,细细致致地在角落里用舌头慢慢舔尝,然后闭着眼睛,惬意地享受糖果的香甜。糖果的滋味浸入肺腑的那一刻,我的整个世界都是香甜的。
我几岁的时候就认识很多能吃的野菜,什么季节到了,该到哪个荒野的角落去采摘什么样的野菜,我熟悉得就像自家地里种的蔬菜一样。直到现在,我在原野上,随手就能指认出野苋菜、马齿苋、灯笼花、灰灰菜、野莴笋、荠荠菜、折耳根、清明菜、野葱等野菜。我会如数家珍般指认给不认识这些野菜的人们,告诉他们野葱拌凉菜很香,荠荠菜包饺子很有滋味,清明菜做粑粑很糯很入口。
而这一切,都是我母亲教会我的。我的母亲,则是我外婆教会的。我母亲常给我回忆她和外婆在一起的时光。
母亲告诉我,那阵,他们姊妹多,外婆领到的口粮完全没办法养活不断成长的姊妹八人。因此,外婆每天在学校给孩子们上完课,布置好明天的作业后,就领上她自己较大的孩子去野地找野菜,把找回的野菜就着口粮,一起煮粥吃,做粗粮羹羮喝,好让每一个孩子都能填饱肚子。
久而久之,外婆的每一个孩子都认识长在田野上的野菜,甚至连出门玩耍时,他们每个人手里都会扯上一大把野菜回家。
我母亲说:“有些野菜吃起来又香又顺吞,也很耐饿,比如野葛根。而有些野菜,又苦又涩,吃多了还刮人的油水,比如水莴笋。但是,它们能填饱肚子,能让人慢慢长大,走到明天。”
说这话的时候,母亲的眼睛湿漉漉的,以前的日子仿佛都在她眼里空蒙起来。但她脸上却很平静,还透着丝丝的幸福,仿佛她回到了和外婆住在一起的那个小学校,在采摘学校周边田野上生长的野菜。
末了,母亲一定还会对我说一句:“你外婆常有一句话给我们——只要勤劳,会动脑筋,就不会饿肚子,明天的太阳就会亮堂堂地照着我们。”母亲停了停,对我继续,“现在我们的日子比外婆那阵好过多了,你的明天,也一定比我们好。但是,再好的明天,都得要有勤劳的双手和学会应对日子的脑袋。”
我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母亲的话。
不过,那时候我渴望的明天则是快速长大,像伯伯家我的堂哥那样。因为我常常羡慕堂哥,他挑一挑水,像玩耍一般。我问他重不重,他总是呵呵一笑,肯定地告诉我,大人挑水肯定不会感觉到重。因此,我无时无刻不在渴望明天的我就长大了,我要像堂哥一样,一挑水挑在肩上感觉不到水的重量。
明天又明天,一年又一年,我长大了。
多病的母亲却像原野上的野菜,在一个日子里,被一双看不见的手采摘走了。
母亲走的时候,我们都瞒着外婆。怕年事已高的外婆经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。在我们安葬母亲的时候,外婆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,还是赶来了。
外婆在母亲的新坟上,栽了一些野菜,她对我们说:“你母亲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野菜就是这几种,我不知道那边有没有,给她种点在坟头,她想吃的时候,顺手就能摘一把。”
我们没有阻止外婆,我们知道,在年事已高的外婆的明天里,一定有她每个孩子的未来,以及和她一起磕磕绊绊走过来的时光。
外婆种在母亲坟头上的野菜,我们年年回去祭拜母亲的时候,都要采摘一把回家。然后,把野菜按我们的方法弄熟,放进盘中摆在桌上,让我们以及我们的孩子,都尝尝昨天的滋味,带着这种滋味,坚定地走向明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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